我是一个狱警,仅仅是一个狱警,没有任何头衔。
我的父母都是农民,至今还 在农村破旧不堪的土坯房里居住和生活。那里,有我数不尽的儿时记忆,有我忘不掉的岁月哀愁,宛若盛夏枝头的蝉鸣,或者隆冬屋顶的残雪,是我平淡人生无法释 怀的过去。父母年龄大了,大概跟居住的房子年龄要一样大,他们不是舍不得几十年居住的那份情感,也不是担心远在外地的儿子猛然回家找不到归来的路,而是他 们没有能力,将那栋历经岁月侵蚀透过瓦片可以看见蓝天的房子进行重新翻建。
在几乎全部翻建的红砖水泥 两层小楼之间,我家的房子显得特别另类。父母没有怨言,自然地居住在那里,任凭岁月在指间流淌。家里的地,没有撂荒,父母还要去耕种,这是他们的生活,哪 怕五月收麦满脸堆上灰土八月收秋汗水湿透衣裤,他们不在乎这点儿苦,毕竟,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而我总觉得对父母不住。我 们弟兄三个,除了老二上到初中,我和老三都大学毕业。我们不仅没有为父母分担些许的劳动责任,却还要反过来为我们的未来啃食父母劳作的成果。乃至今天,我 参加了工作都十余年,依然没有能力改善父母的生活,甚至从来都不肯让自己的同事到自己的老家来——我除却对不住父母深感惭愧,更觉得自己那份卑微的虚荣是 多么可怜。
但父母心里,或以为我还是 值得骄傲的儿子。上小学时,我的成绩总是第一第二,没有过第三;上初中时,我是唯一考上县里最好高中的应届生;上高中时,我又是胸膜炎又是肺结核的,病了 多次,又或悟性不足,只考上我们当地一所大专学校;上大学时,自感学校文凭竞争乏力,便自考法律,为考律师资格做准备,毕业时,正好自考的科目也全部完 成。遗憾的是,毕业当年靠律师资格差了8分,由于找不到工作,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家里,在院子那长长的石条凳子上埋头攻读苦做练习。只记得,考试前夕,头发 垂下来,足遮住我整张脸。好在,那一次,我以不错的成绩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,并很快在我们县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开始实习。
专职律师做了差不多四年, 完全没有当初看电视剧《法网柔情》后才决心做律师的那份理想。有很多事情,不是业务能力可以决定的。我更多地将律师做不成功的原因归结于自己的性格。做一 件事情,如果世俗的成功必须要历经性格磨砺的精神痛苦,我还是不要的好。于是,在2003年,也就是闹非典的那一年,我参加了本市面向社会的公务员招录考 试,尽管大专学历的限制使我不得不选择狱警职业,但我还是决计要作出新的职业选择了。
我不迷恋律师的职业荣耀,也不艳羡警察的公职身份,我只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,一份固定的收入,从而一家人过安分的生活。
妻子对我说,女儿一出生,我就考上了公务员,是女儿给我带来的好运。我想是的。
就这样,我成了我们家唯一一个“吃皇粮”的人。
二
我不是雄鹰,天生就有搏击长空的基因;我不是蚯蚓,生来就是苟活地底的宿命。我想,即便是井底之蛙,也有仰望天空的理想。
初到监狱,初为警察,我内 心底确是还有大有作为可以出人头地的勇气信念,但时日久了,这勇气便退却殆尽,这信念便消逝无踪。石头再尖的棱角,总会被海水的浪磨平,何况是人。渐渐 地,我习惯了默不作声,习惯了没有态度,习惯了自我流放。我不会去刻意地表演粉饰,不会去矫情地阿谀奉承,我只是一株小草,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活着就 好,不需要那些虚假的领导期待和伪善的组织关怀。
工作,可能是我这一生从事时间最长、忍耐力度最大、重复次数最多的事情,它不会让我的人生绽放异彩,也不会让我的生命顷刻高尚,但我必须善待它,享受它。我靠工作养家糊口,靠工作消费岁月,它是我的生活方式。我没有理由懈怠和漠视它的存在。
我的工作,不是圈内的人不甚了解,一个狱警,除了看好犯人,还能有什么忙碌?这是我的同学认为我工作清闲的大众化的理由。事实上并非如此。我想,我把自己的工作心得写出来,算是一种分享。
做狱警,心累。人上一百, 形形色色,在监狱,更是如此。举个简单的例子,犯人生病。病有两种,一是真病,稍有耽搁就会丧失抢救时机,没准还会因此要了犯人的命,倘若如此,一来犯人 家属要闹,要真相,要讨公道,二来检察机关要查,要追责,要惩渎职;二是装病,装病的动机,要么逃避劳动,要么寻机逃跑,倘若罪犯装病脱逃成功,那检察机 关也不会放过,查究是不是落实了监管安全制度,是不是对罪犯进行了全面排查,失职造成罪犯脱逃的责任,恐怕是逃不了了。犯人的事儿,很多,打架斗殴,消极 怠工,意图自杀,拉帮结伙,打牌赌博,私藏手机等等,有一件事儿搞不好,就会惹出一堆乱子,领导批评倒在其次,挨个处分甚至砸了饭碗什么的也不是稀罕事。
做狱警,身累。拿我负责的 思想教育来说,单位一旦确定了本学年的教学内容,我便要列出详细的教学计划,然后给各教学班执行。这一块最主要的工作,是考试,要对各教学班的考试名单梳 理审核,安排考场,出题印卷、组织考试、批改试卷、成绩造册、试卷归档等。说来容易,三两句话完事,但做起来相当麻烦,确是需要费很多很大的精力。有人 说,又不是社会上的招生考试,有那么严肃吗?不严肃不行,人家检察院发现问题要上纲上线到执法的高度,出了问题,会吃不了兜着走的。这只是工作的一项,还 有罪犯每年两次的评审、每年一次的改造积极分子评选,每月两期的监狱小报编辑,每年一篇的专业论文撰写,每月一次的业务工作考核,日常工作如顽危犯教育转 化、社会帮教活动、个别教育谈话、新闻稿件撰写、工作台帐记录以及监狱安排的如征文演讲、节日文体专题活动等,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。
每一个狱警都是如此忙碌不堪?我不知道,也说不清。
三
我年近不惑,11年警龄,工资月入2900元。不论与同学还是亲戚在一起,都不相信这是我的真收入,会合情合理地问及奖金福利甚而灰色收入。我只能苦笑。甚至觉得,我要是不腐败搞点灰色收入,实在是对不住“民意”的期待。
我只是一个狱警,不挂任何头衔,说穿了,做决定的事儿根本轮不上我来插话。每一笔付出,都要有回报的预期,没有那个犯人愚蠢到向一个管不了事儿的警察行贿,他们没有兴趣向一个毫无利益瓜葛的监狱管教行慈善的义举。
我的父母都是农民,至今还生活在农村。我需要这个饭碗,不仅是为了我与家人的温饱,而且还要靠这个饭碗来养父母的老。我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。我担心我的“腐败”会成为检察机关的政绩,轮到东窗事发,又没有人恳来为我兜底。我没那金刚钻,尽量不去揽那瓷器活儿。
四
我不需要钱吗?答案肯定是否定的。尤其现在,更是需要。
爱人患上了甲状腺癌。早在2011年,她就在本地最好的医院作了手术。不知怎的,今年情况又有了变化,医生建议必须要再做一次清扫术。跟疾病没有谈判的条件,唯一可做的,是拿钱消灾。
我们去了郑大一附院。手术花了2万多。回来之后,遵照医生的嘱托,又进行了碘131治疗,花费1万多。至现在,孩子上学要交的赞助费,都成了问题,看来必须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另追加新债了。
爱人于原来的单位停薪留职,社保等全部停了下来。这近4万的治疗费用,是指望不上医保了。
虽然经济不曾宽裕,但我还是没有放弃现职的打算。人不年轻,已然没有本钱可供折腾,我不知道,假如辞了职,我的下一站会在哪里。我的收入不多,但毕竟还算有,总比过辞职后在街头流浪找不到归宿。
放在以前,爱人总时不时劝 我要进步,别光看一起上班的同事都升迁提拔,放开钱多钱少不说,至少面子上也好看些。我只有表面上应付,内心里全是麻木。自从患病以后,她这类鼓励的话再 没有说起过。我想,只有病魔附身,才能真正理解“所有对权力和金钱的追求最后都要让位于对生命的渴望”这句话的深刻含义。
五
病未痊愈,爱人接二连三接 到单位领导的电话,于是决计要上班了。我们的生活,将要重新恢复到以前的秩序状态。作为医生,总是好好地安慰别人,轮到自己,却又是想不开。那一天,我们 在一起学习了于娟的《生命日记》,希望对于死亡,由本能的恐惧过度到自然的接受,因为,不论是谁,都无法准确预料,死亡何时会与自己不期而遇。
接受死亡不是静待死亡来临而无所作为。像一个战士,不能因为战场上可能牺牲而放弃战斗的努力。现在,就是和病魔战斗,恐惧死亡,无疑是还未战斗就已在精神上投降。相信自己会战胜它,并为了这样的结果去努力,或才能真正改变预期的结局。
我还是那个我,除了岁月留 下的痕迹,与10多年前并无二致。父母的晚年生活,依然是我最重的牵挂,爱人的负重前行,却也是我心底的痛楚。大概,这就是活着的意义罢。云淡风轻,载不 起太重的名利诱惑,而我,又只能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,与妻儿一起,陪着父母渐渐老去,若天际云卷云舒,似庭前花开花落,挺好。